一直以來，聽到他人說而立之年如何艱辛，工作、婚姻、生活如何不易，我向來嗤之以鼻。
內心始終覺得只要自己夠努力，只要自己對生活保持激情，對未來充滿希望，怎麼可能不快樂。
沒想到32歲的我也感到了生活的艱辛。強烈地想要逃避現在的生活又沒有勇氣，這也許是人最大的絕望了。
我畢業於北京一所985院校，學的是當時很火爆的土木工程專業。因為出身農村，父母也沒啥文化，報考這個專業純屬自己瞎報，只知道將來是蓋房子的。
大學期間，我激情滿滿，努力學習，每天都去泡圖書館，生活過得很充實。
我和妻子是校友，相識於一場校內圖書簽售會。那年，我讀大二，她是經管學院的研一學生，比我大4歲，還是學生會主席，當天在現場做工作人員。
我去晚了，沒有座位，但有不少人都在用書佔著座。我拿起一本佔座的書，舉起來問道：“這是誰的書？怎麼坐在了人的位置？”
發現沒人理我後，我直接把書扔到了地上。她走到我身邊，低頭盯著我。她眼睛不大，但是很亮，臉型較窄，頭髮是自來捲，發黃，看起來有點缺營養。
“同學，這是我朋友的位置！”她直勾勾地看著我說。
我舉著那本書回道:“這是人嗎?你作為工作人員還好意思佔座位？”
“好吧……讓給您老人家坐吧。您注意安全，別摔著了！”她邊說邊翻了個白眼，並沒有和我做過多的糾纏。
緣分有時候真的莫名其妙。其實從第一次對視開始，我對她已經產生了興趣。
活動中，我一直在觀察她。我買了一套書，簽售會結束後跑著找到她，要到了她的聯繫方式。理由是不打不相識，可以把書借給她看，順便幫她省錢。後來才知道，她的家庭條件其實比較差，讀大學都是靠自己勤工儉學和獎學金。
因為我的主動出擊，大二下學期時，我們進入熱戀期。“恰同學少年，風華正茂，意氣風發”，感覺未來無限美好，人生快要達到巔峰。
研究生畢業後，她應聘到一家銀行工作，也幸運地拿到了北京戶口。
我向原本就不富裕的家裡要錢，租了房子。我們一起逛街、看書、去KTV唱歌。週末我變著法地給她做飯吃，假期我們去各個城市旅遊……對於未來，我們都充滿了無限遐想。
2013年，我也畢業了。因為她比我大，為了給她一份安全感，我選擇了畢業即結婚。
妻子建議我讀研究生，但考慮到家庭條件，我還是堅持要去找工作，最終進入了北京一家建築設計院。
業內人都知道，從事建築結構設計工作的前輩，因為他們的工匠精神而受人尊重。但隨著行業的發展，技術在人們的意識裏變得越來越模糊。甲方想要的是結果，是經濟，你的技術對他們來說可能沒有任何意義。
在一個改造項目中，面對甲方突破規範底線的要求，我堅決不同意。甲方對接人揚言要讓公司開除我，並對我進行言語侮辱。年輕氣盛的我據理力爭，反唇相譏。結果事情鬧到公司董事長那裡，迫於壓力，我們吸收了部分甲方意見。我被罰半個月工資。
那天加班到半夜，回家的路上，看著漫天星辰，心裡的各種委屈如潮水般湧出……
那是我第一次有了逃避的念頭。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！我憑什麼要笑臉相迎這些甲方？我憑本事吃飯，不欠任何人的，為什麼最後受傷的總是我？……
2015年，我們靠著自己的積蓄，又向親戚藉了些錢，在北京買了一套面積不大的房子，從此變成了房奴。
2016年，我們迎來了自己的孩子，給他取名叫兜兜，寓意“兜裡有錢”。初為人父人母，看著那小鼻子小眼睛和肉乎乎的小手，我們的心都要被融化了。我只覺得渾身又充滿了幹勁，不顧一切地要為兒子賺奶粉錢。
岳父岳母也從老家來到北京，幫我們照看孩子。
兜兜滿月那天突然高燒不退，送到醫院檢查後，醫生說是細菌感染導致的敗血症，需要住院治療。兜兜還那麼小，護士把他抱起來放進保溫箱的那一刻，我哭了，內心的崩潰現在都不想去回憶……
兜兜住院期間，我們每天只可以隔著玻璃，遠遠地看他一會。醫生下達了病危通知書，妻子的眼淚哭乾了……我們只能在心裡無數次地祈禱兜兜沒事，甚至跑到寺廟裡燒香許願。
為了讓孩子一出院就能吃到母乳，妻子每天堅持用吸奶器吸奶。剛出月子的她每天跑醫院，吃飯也沒胃口，整個人瘦了一圈。現在回想起來，這一切對她的傷害太大了，甚至是殘忍。
這時的我第二次產生了逃避的念頭。我們為什麼要孩子？做個丁克，兩個人天天玩，一直玩到死不好嗎？……
我立刻懊惱地扇了自己一個嘴巴，心裡產生了罪惡感，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？！我不能躲，我要保護我的孩子，我要守護我的愛人。
終於，經過兩個月的治療，兜兜健康出院了。我們開心地像中了幾百萬彩票，家裡又充滿了歡聲笑語。
我們總是在忙著給人生做加法，計較著買了多少東西，換了幾份工作，存了多少錢……卻忘了，現實的生活都是減法，人生的飯吃一碗少一碗，人間的面見一面少一面，腳下的路走一天少一天，來日並不方長……
2019年，我跳槽到某地產公司。想要大展拳腳，好好向上拼搏一番時，新冠疫情來襲，房地產行業受到影響，形式急轉直下。給我當頭潑了一桶涼水。
疫情期間，妻子換到某家大型信託公司工作，事業開始有了起色，收入也逐年上漲。我們家正式進入女強男弱的時代。我的工資還是如數上交，逐漸失去了財務自由。
人到中年，經常性的加班和收入的下降，對職業生涯的擔憂，對未來的不確定性的恐懼，讓我自卑……我偏激地渴望妻子能時刻理解我的心情，照顧我的感受，但我們倆骨子裡其實都屬於比較強勢的人，由此引發了很多生活瑣事的摩擦。
有一次，公司聚會，喝了很多酒。
半夜回到家，我悄悄推開門縫，孩子已經睡了，妻子在檯燈下看手機，見到我回來，眼睛沒離開手機屏幕，不經意地問道：“喝酒了？”
“沒辦法，陪領導喝了點！”我語氣低沉地說道。
“還抽菸了？”她抽了抽鼻子。我沒有回應，在心裡泛起了各種委屈……天天累成狗，回家一句關心沒有！家的溫暖在哪裡？
“把衣服都脫在外面，去刷牙洗澡，今天在沙發睡吧，煙味太大了，對孩子不好。”她嫌棄地看著我，捂著鼻子，彷彿我是一個路邊臭氣薰天的乞丐。
我一股無名火起，不管不顧，直接趴在床上，進入了冷戰。
她用腳蹬了我兩下，發現我沒動靜，開始自言自語起來：“要麼天天加班到半夜，要麼回家不幹家務，孩子也不管。滿身菸酒氣地回家，也不洗澡，早上起來六點多就走，工作日孩子連你的面都見不到！關鍵你還掙不了幾個錢，不行你就辭職吧，全職在家，我出去專心賺錢！”
我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，可能是男人的自尊心受損，也可能是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承受了太多委屈。一瞬間，工作的種種不順心，演變成了委屈感和無力感的發洩……
我惡狠狠地回道：“別他麼給老子說這些，能過就過，不能過就離！我天天加班熬夜，還不是為了這個家！回家感受不到一點噓寒問暖，你以為我願意加班，願意喝酒啊，不是沒辦法嗎，你根本就理解不了我們行業的工作性質！”
她含淚小聲啜泣道：“你回家要不倒頭就睡，要不就躺那玩手機，家務活兒你不管可以，柴米油鹽你不管也行，孩子學習你也不管？！你對我有過關心嗎？咱們有多久沒一起出去玩了，你盡到做父親和丈夫的責任了嗎？……”
有那麼一瞬間，我感到了愧疚。我常常以自我為中心，在中年危機的壓力下忽略了家庭。我還有些大男子主義，有時候甚至很自負，所以每次吵架基本上都是以冷戰結束。
日子依舊要過，普通人兩點一線的生活平淡如水。我們總是在等，等不忙，等下次，等有時間，等有條件。最終，等沒了選擇，等來了遺憾……
2022年底，我們全家都感染了新冠病毒。岳父、岳母、妻子和兜兜是輕症或者無症狀；我高燒三天，渾身無力，骨頭像被放在火上燎，還失去了味覺和嗅覺……本以為人生的最低谷也不過如此了，一個老家打來的電話瞬間讓我的心涼了半截。
父親也感染了新冠病毒，因為本就患有糖尿病，併發症很嚴重，正在住院搶救。接到電話時，哥哥說，醫生已經建議準備後事了，他正在看墓地。我立馬買了機票準備往回趕，母親的一個電話阻止了我。
“兒子啊，你哥和你姐姐們都在身邊，醫生說你爸兩個星期內應該沒事。你現在還病著呢，等你過幾天恢復了再回來，不然到家倒下了，我們還得忙活你。真的需要你回來，我第一時間通知你！”母親語氣低沉。
我聽了母親的話。那幾天，我如坐針氈，急得滿嘴都是泡。我找妻子商量，想給家裡拿點錢。其實，我們當時的關係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危機，夫妻關係也降到了歷史冰點。
“咱爸住院，我想給拿2萬塊錢。咱媽要給爸買墓地，我想出6萬塊錢。”我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地道。
“現在就買墓地？多不吉利啊，是你們兄弟姐妹幾個平分嗎？”她眼睛沒有看我，像是隨意地說道。
“我和我哥平分，東北農村人的規矩，有兒子在，買墓地不需要閨女拿錢！”我臉色陰沉地解釋道。
“你們那規矩怎麼那麼多啊，再說，咱爸現在的情況是否真的有必要住院……”她隱晦地說道。
“我們離婚吧，這次誰他麼不離誰是孫子！”我突然怒吼道。她愣了一下，看樣子好像不知道我為啥莫名其妙地發火。
岳父岳母聽到爭吵，連忙來拉架。孩子因為我們的爭吵，大哭起來。6歲的兜兜應該是懵懵懂懂知道，離婚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。
他們的介入，彷彿讓我找到了發洩口。我失控地大喊、痛哭起來，指著妻子對岳母吼道：“我爸住院一週了，他快要死了！我的親爸！您的女兒這些天來有一句安慰嗎？有一聲問候嗎？我們是兩口子嗎？有這樣的兩口子嗎？”
說完我奪門而出，像極了被主人拋棄的流浪狗。
哭了一會，冷靜下來。這時，兜兜打來電話，哭著叫爸爸，讓我回家陪他睡覺……孩子理解不了大人的世界，他們心思單純，情感直接，受到的傷害也最大。我痛快地答應了他。
回到家，看到妻子躺在床邊，不說話。我們默契地哄孩子睡著後，我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，銀行卡裡多了8萬塊錢。我回頭看了妻子一眼，她突然摟住了我，把我的頭埋進她的懷裡，拍著我的後背，一言不發，像極了哄孩子睡覺的母親。
那一晚，我們都沒有說話，但已連續失眠好幾天的我，睡得很踏實。
一個星期後，父親居然奇蹟般地康復出院了。我接到電話後開心得不行。人只有到了真正要失去的時候，才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。
事後，我們夫妻冰釋前嫌，默契的維護對方的尊嚴，嘗試著理解對方的心情，並定下規矩，工作的事不在家裡說。
所有的情感都有陰晴圓缺。當最初的熱情褪去，總有些更深層次的真實需要我們去面對。而這一點，很多人總是在互相傷害，彼此都被撞得頭破血流後才能意識到。
梁曉聲在《人世間》裡寫道：“三兩知己，愛人在側，父母康健，聽起來平淡無奇，但已經是中等偏上的答卷了。”
我們一直在努力滿足自己的欲望，證明自己的價值，時時刻刻掩飾著自己的不足。一邊逃避著，一邊掙扎著。
其實，逃得過的是問題，逃不過的是自己。辭暮爾爾，煙火年年。人這一輩子，能夠安頓好身心，守住身邊的愛與溫暖，就已足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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