現代人正失去睡眠本能。中國睡眠研究會的統計數據顯示,2021 年超過 3 億中國人存在睡眠障礙,成年人失眠發生率高達 38.2%。
失眠是現代社會面臨的最緊迫、最普遍的醫學問題之一。但慢性失眠人群對夜晚的恐懼掙扎很少被看到。
正如沃爾特.惠特曼在長詩《睡覺的人們》寫道:「徘徊又迷糊,神志恍惚,理不出頭緒,自相矛盾」。
失眠人群想要好好睡覺,嘗試無數種方案,最後在焦慮中等來了天亮。
很遺憾,睡眠和世上的許多事一樣,不是努力就能成功。睡眠是人類本能,需要的是放鬆。
圖片來源:電影《超市夜未眠》劇照
困獸之鬥
、
多數人的第一次失眠源於一次壓力事件,其中常出現的答案是考試。
竹子第一場失眠體驗來自高考,經歷了一場大病和車禍後失眠越來越重。林盼記得小時候睡眠很好,直到因為高考壓力整夜睡不著;第二次刺激是大學室友打呼嚕,「像不斷升起的海浪,一波又一波」,半夜從學校逃出去住酒店,從此對「海浪」零容忍度;小七則晚了幾年,她在考研時壓力大得不行,徹夜睡不著,從此隨身帶著眼罩耳塞。
在睡眠研究學界,有個失眠原因的經典模型「失眠的三因素」。首先是易感因素,有的人天生睡不好覺,純屬基因問題。這點我們很難改變。其次是誘發因素,當壓力和創傷來了,我們很可能會睡不著,這是很正常的事。
第三則是維持因素。為了應對急性失眠,失眠患者會出於擔憂和恐懼,刻意努力補覺、早睡、晚起等等。這恰恰是我們常常忽略的重點因素。
圖片來源:來自林盼參與的某數字心理健康機構
當我們太努力想睡著,往往更睡不著。因為睡不著而焦慮、因為焦慮而努力,越努力越睡不著,然後越焦慮……
久而久之,這些人成為了睡眠焦慮患者。「睡眠焦慮患者,會試圖控制自己所有能控制的事情。」深圳某三甲醫院神經內科主治醫生餘周偉說。這些年他工作的敵人就是睡眠障礙,很多時候是睡眠焦慮。
患者們都有一套完美作戰方案。竹子從 10 點開始躺下醞釀睡意。在那之前,做有氧運動、聽白噪音;更嘗試過各種養生大法,少不了的是艾灸。2020 年春天,她開始喝酒助眠。當天入睡更快了,第二天早上醒來特別早,腦袋昏沉,下回睡眠更加困難。
失眠圈公認的基本武器有兩個:足夠黑暗、足夠安靜。
林盼把窗戶都改造為價值數萬的斷橋鋁隔音玻璃窗戶,考慮花高價主臥裝修隔音,採用牆體隔音棉;戴眼罩、戴防噪音耳機、聽輕音樂;泡腳、擺上香薰機;裝雙重深色窗簾;換了數十個枕頭;甚至,全家人一起早睡。
最嚴重的代價之一是失去快樂生活。有些開心的事林盼徹底放棄。他完全避免自己喝茶、喝咖啡;節假日幾乎都不安排一整天外出玩耍,因為要補覺或午睡。
越是睡不著,人們對睡眠品質的要求越高。瘋狂研究睡眠的相關知識。七七買了睡眠監測手環,每天醒來首先查看數據。為了不讓手機藍光影響褪黑素分泌,她買了投屏儀器,陷入新一輪焦慮:當她有些困意,想去關投屏,突然又清醒了。白天很困,不敢喝咖啡,渾渾噩噩。
她還購買過陪睡服務,電話那頭有個人跟她一起失眠,效果只維持了幾天。甚至,她克制著自己的自慰欲望。
借喝酒催睡意的人不少,但從科學角度來說是錯誤的。酒精雖然會讓人入睡快一點,但它是中樞神性抑制劑,會干擾睡眠結構,一到後半夜就容易醒,誘發打鼾,使睡眠品質更糟糕。
焦慮成為一個關鍵節點,惡性循環系統如下:躺下睡覺——擔憂——自我監控——擔憂——焦慮提高——自我監控——安全行為——擔憂——焦慮程度再次提高。
每當黑夜降臨,恐慌來襲。他們害怕睡覺,害怕睡不夠,害怕睡不著。有網友形容,「最甜美的床鋪活生生變成了一個自己的身體與靈魂對抗的血腥戰場」。他們是夜裏孤獨的戰士,敵人隱在黑暗中,沒有蹤跡可循。
圖片來源:來自林盼參與的某數字心理健康機構
攝魂怪
描述失眠感受,竹子想起兩個比喻。一是《哈利波特》裏的攝魂怪。內心一恐懼,這只攝魂怪就會顯現。另一個是《神奇動物:格林德沃之罪》裏的默然者,一個遠遠看著、侵蝕她生命力的黑暗能量體。
有一天失眠後,她發現自己的心臟跳得非常緩慢,砰——跳到空中——仿佛消失了。過了 20 秒,又跳一下。她生怕它不再出聲。
與失眠困擾鬥爭了 20 年的林盼形容,失眠的感覺相當於「在黑色洞穴溺水,越掙扎越往下沉」。他同樣擔心過會不會因為失眠猝死。
猝死是失眠患者最常見的災難化想像。其他恐懼想像還包括:「我第二天開車一定會車禍。」「明天考試肯定完蛋了。」「我變癡呆了。」「誰也別來惹我,我會爆炸。」
「這些都是典型的睡眠焦慮。」在失眠焦慮患者身上,餘周偉看到了焦慮的兩大作用機制:一是誇大了睡眠不好的後果。二是低估自己處理睡眠不好後果的能力。
病人最常見的抱怨是:「沒有睡夠八小時,第二天狀態很差」。他一般會說,8小時只是參考而非卡死的標準線。如果睡 6 個小時就夠,就不需要非得多躺2小時。
另外,一個人的睡眠類型也會受到基因的影響。有的人天生就傾向於晚睡晚起,躺早了睡不著。
睡眠焦慮現象正在加劇,某種程度上是環境造成的。比如隨處可見的失眠危害警示——它們正在霸佔熱搜。這些危害通常指向多個維度:認知功能變差,早早患上阿茲海默;更可能得癌症;脫髮、皮膚鬆弛、變醜;情緒控制變差、人際關係變差、性能力下降、失戀。這些都無疑加大了人們的恐懼。
困難在於區分自己是否在經歷嚴重失眠。餘周偉說,很多科學研究數據是統計學意義上的。比如入睡時間超過 30 分鐘被定義為入睡困難。但對個人而言,20 分鐘還是 30 分鐘,區別不大。
有時候,患者們會錯誤認為自己整晚就沒睡著過。某實驗室睡眠干預計畫主創,心理學研究員孫軼群長期研究認知行為療法 CBT-i ( CBT-i 是國際公認的失眠一線療法。元分析研究表明,80 % 左右的失眠者能從CBT-i中獲益)。她說起一個睡眠狀態知覺異常的現象:有患者說自己整晚沒睡著,但通過多導睡眠儀測量 TA 夜晚的大腦活動,發現 TA 不僅睡著了,還睡得挺好。
是記憶告訴他們,自己一晚上都醒著,又要變成一個遭受世界遺棄的人。
睡得著的人很難共情睡不著的人。失眠患者多數感到孤獨,甚至有強烈的病恥感。如果他們把猝死恐懼告訴同事、朋友,很可能會聽到這麼一句,「你就是想太多了」。
晝夜節律將社會生活組織在一起。當一個人失去了「時鐘」,他會感覺自己逐漸遠離現實世界,和家人、朋友和同事斷開聯結,人際關係出現問題。
「這種負面感受不失眠的人會覺得浮誇,但是對失眠者來說非常真實。」孫軼群說。
圖片來源:電影《 迷失東京》劇照
當想像變成現實:擊潰自信
大腦裏糟糕的預言有時會發生。過去幾年裏,竹子因失眠產生的負面感受正在轉成現實。
失去睡眠本能,毀掉的還有白天。一方面她發現自己工作時認知能力受損,最直觀的是變得嚴重拖延。一旦睡不好,得熬到半夜三點才能做完事情。人也變醜了——滿臉痘、暴瘦二十斤。
慢性失眠影響了她的心性,吞噬了一個原本脾氣溫和的人。她跟老闆吵架,直接拍了桌子,同一天跟好幾個同事鬧翻,對方一點小過錯被無限放大。那是她人生中人際關係最崩潰的一天。她自己都匪夷所思,「這種事怎麼能是我做出來的呢?」
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漸漸模糊,她開始受幻覺折磨。有一次,竹子睡前放了羅大佑的歌。她看見羅大佑和她說話。明明知道這是夢,但又似乎很真實。
長時間疲憊不堪使得她的「生命力正在衰竭」。在影視行業工作六年後,她一度有機會從電影行銷轉做電影製片相關的工作,往自己所熱愛的電影行業更深一環走去,但她放棄了,因為沒有信心。電影製片們都在拼命熬夜,她不敢把自己虛弱的身心交付出去,能量不夠撐起夢想。
「覺都睡不好,我不可能把它做得很好,我選擇不做。」她有些自責地形容當時的自己「簡直懦弱」。
恐懼逐步侵蝕她的人生——從害怕睡不著蔓延到害怕人生失敗。與此並行的災難還包括:身體不好、意志力喪失、人際關係糟糕、工作沒有價值、懷疑人生意義。她自問:「連睡覺都不會了,自己的人生還能幹什麼?」
林盼也變成了想像中比較糟糕的人:暴躁、神經敏感、容易失控;人際關係緊張,強度過高的情緒表達。「我就是個廢柴,跟精力充沛的生活永遠無緣了」。
疲乏的感覺無孔不入。在《腦子不會好好睡》一書中,有個失眠患者形容自己在「極度狂躁和極度憤怒之間搖擺。分不清輕重緩急,也沒有抗壓能力,我真是什麼都應付不來」。
「我們需要改變的,是這種誇大失眠帶來人生損傷的認知。」孫軼群說。
確實存在許多科學證據支持長期慢性失眠的壞處,包括對身體機能、記憶力、認知能力的損害、對外貌的負面影響等。問題在於,在失眠人群心目中,這種損傷會嚴重化——假如說科學證據是從 90 分到 80 分的損傷,對他們來說是 100 分直接降到 0 分。
餘周偉理解這種恐懼。很多時候,次日不佳的精神狀態與其說來源於糟糕的睡眠,不如說是來源於對睡眠問題的過度擔心和緊張。患者身上往往都存在過度歸因問題——習慣把白天所有不好的事都歸結為睡眠不好。
他認為這不能怪患者,「首先不會去否定他人的焦慮,而是去幫助他人重新理解事實,改變他的認知,改變思維模式。」
圖片來源:電影《迷失東京》劇照
鬆綁
令人樂觀的消息是,我們確實能改變維持因素。從去年起,竹子開始嘗試用CBT-i 療法打破惡性循環。關鍵是重新建立對睡眠的認知:放下目的心,不要過分控制睡眠,等待困意。
這個方法論聽起來有些反直覺:別再過分努力了。
首先不再提前睡覺。就算躺下兩個小時睡不著,也沒關係,做些自己喜歡的事。包括玩手機。手機藍光對入睡不利,因為光波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人體內褪黑素的釋放。
但如果失眠者在床上「反復烙餅」,焦躁得不行,玩一下手機也可以,畢竟「兩害相權取其輕」。
按照一些廣泛傳播的健康知識,人們最好在 11 點之前睡覺。但人也可以「困了才睡,醒了就起」。如果還不困,愛幹嘛幹嘛,包括看書、工作、做家務。七七發現,有時候自己在 12 點之後自慰,反而更容易入睡。
近日,林盼參與了一個數字心理健康機構(該機構專門研發改善情緒包括飲食 、睡眠困擾的干預方案,由機構提供的睡眠訓練營以循證為研發原則,重點參考了 CBT-i 理念。)林盼不再嚴格控制自己的睡眠,他把睡眠監測手環摘掉。偶爾早上會喝咖啡。
這個睡眠營裏,最反直覺的做法是「睡眠輕斷食」——減少醒著待在床上的時間,規律作息,失眠後第二天不補覺。
睡不著的人最怕的就是睡不夠。很多人為此感到害怕,會克制不住補覺甚至退出訓練。堅持一個禮拜後,因為睡眠時間減少,林盼有時困得接近崩潰。他用想像放鬆練習讓身心得到休息,體驗類似「手機快充」,練習後人就精神了許多。
以往竹子也必須午覺。現在她會選擇跟同事聊會天,「允許自己不在最佳狀態」。靠意志力,竹子提前半小時起床,眼睛雖睜不太開,也去曬十分鐘太陽。
再把注意力放在該做的事情上,工作、與人交往、運動。堅持三四天後,積攢了足夠困意,她終於擁有了一個漫長而安寧的睡眠。
圖片來源:來自林盼參與的某數字心理健康機構
竹子跟自己強調,拖延正是災難化想法造成的,「狀態不夠好是正常的事。」行動力反而變強了。林盼發現自己仍然能完成複雜的推理、計畫和決策任務。
當七七實在困倦,就儘量做一些可掌控、低能耗的事兒。她嘗試把工作中的初稿寫一個輪廓出來——寫不出好句子,那就先不追求。
有一次,林盼早起後,幾乎是閉著眼爬到書房的,練了會瑜伽,實在難受就眯了會眼。他不逼著自己按嚴格的標準練習——慢慢練,反復練。偶爾會頭暈、煩躁、精力不濟,但他秉持「短期痛苦換取良好睡眠」的信念堅持。
當我們沒睡好,第二天可能難以集中注意力,但我們依然可以做很多事。「我們沒有自己想像得脆弱。」孫軼群說。
專注人生
有時候,失眠是一個信號——我們的人生出了問題。
臨床經驗告訴餘周偉,對情緒障礙嚴重的人群來說,失眠和焦慮就是雞生蛋蛋生雞的難解題。為失眠而特別焦慮,說明患者在生活中過得很緊繃;反之睡得不好加重焦慮。
首先,睡眠不好的確會造成情緒問題。在《我們為什麼睡覺》的一書中,作者提到慢性失眠最大的影響在情緒。沒有了睡眠,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原始衝動——情緒的油門(杏仁核)使用得太多,卻沒有足夠的刹車(前額葉皮質)。如果沒有每天晚上通過睡眠得到理性控制,我們就無法處於情緒上的穩定狀態。
跟其他損傷相比,從個人的感受來說,失眠對情緒的傷害是最真切的。
當情緒障礙不嚴重,破壞程度不算糟糕。如果是抑鬱症和焦慮症患者,只有整體心理健康水準的提高,才能把睡眠調整到比較好的狀態。
孫軼群說,這不代表我們沒有辦法發揮主觀能動性:睡眠差往往增加次日情緒問題的風險因素,如果同時採用一些情緒調節的工具,相當於增加了一層保護因素。這類情緒調節工具包括正念、放鬆練習、積極生活行動等等。
林盼已經做正念、CBT、積極心理學等練習四年了。自己睡眠能變好,更大原因是自己沒那麼焦慮了。當白天不給自己施壓,多數任務都能完成,就算他晚上睡不著,也沒那麼焦躁了。
竹子也在改變自己的人生。前年,她乾脆辭職,換了一個更喜歡也更有意義感的工作環境。雖然忙,但是在當前這家公司,人際關係簡單,「表達和情緒在這都被允許」。全方位鬆綁人生,她開始接納自己在白天有不完美表現。
專注於白天怎麼活比晚上更重要。擁有健康的生活方式,多曬太陽,做些有氧運動,讓自己處於活躍積極、豐富的生活狀態裏。「從小小的行動做起,把自己啟動起來。」孫軼群說。
同時學會接納遺憾。餘周偉看到,我們越來越多人在追求完美的健康生活,一些概念控制了我們的頭腦,比如亞健康、鬆弛感,這些辭彙把人貼上「不夠健康的標籤」。「事實上,沒人能擁有絕對健康和絕對鬆弛。」
圖說:餘周偉醫生正在會診失眠患者
餘周偉說,由於就診人數過多、就診時間有限以及就診者支付能力等各方面因素,國內公立醫院很難實施 CBT-i 療法。即便如此,餘周偉通常會花 50 分鐘給睡眠焦慮患者溝通,包括聊人生。曾經有患者問他,「醫生,我能不能徹底解決我的睡眠。」
他回答,「徹底?感冒一年來好幾次,肌肉酸痛、腹瀉腹痛、便秘等等,這些問題都不會徹底解決,憑什麼要求睡眠問題徹底解決呢?坦白說,隨著年紀的增加,睡眠挑戰會越來越多。太執著於解決,也許就是你更加焦慮和失控的原因。」
在他看來,本質問題其實是我們要如何帶著遺憾生活。「也許我們應該接受,我們有時候就是睡不著,也睡不好。」
2 月 15 日深夜十一點半。竹子發了一條朋友圈:身健,心愉悅。「不會有一勞永逸的事,更不會有金剛不壞之身。」配上她很喜歡的一首電影配樂。
她在真正好好地享受音樂。困意正滑進她的身體,夜晚將其包圍。